孟商十肆

　　［你不冷吗？］

　　金色头发的海利亚人打着手势问道。

　　力巴尔第一次见到林克是在冬天，对方跟随着王国的皇女来到海布拉山脉的飞行训练场。海布拉地区常年被冰雪所覆盖，依山而建悬在空中的训练场极低的气温自然不是海利亚人类的肉体所能承受的，因此来这里的海利亚人多半都裹着厚厚的棉衣，即使是海利亚的皇女也不例外。

　　不过相比起海利亚的皇女，力巴尔反而对她身边的骑士更感兴趣。至少正常人在白雪皑皑的地区看到一群衣服做的球中间站个衣衫单薄的人都会想要多看两眼。少女看了看力巴尔，又回头看了看身边的骑士，招招手声称自己要去散散心。金发的骑士刚想要跟上去，就被皇女命令不准随行，随后递给了他一个请求的眼神。骑士怔愣了一晌，踏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金发的少年伫立于冰雪之中，纷飞的白花散落在少年的发丝之间，有几抹红霞趁虚而入爬上海利亚人特有的尖耳朵和脸颊之上。力巴尔毫不掩饰的观察起面前的人来，削瘦的身体，瘦弱的四肢，光滑无羽的皮肤。没有羽毛的防护就敢穿如此单薄的衣服来此极寒之地，这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力巴尔皱着眉，在心里默默画了个叉。

　　或许是注意到了来自他人的视线，少年转过头来看他。

　　［你不冷吗？］

　　哈，还真是差劲的开场白。力巴尔想着，展开双翅向对方展示了引以为傲的羽翼。

　　“我们利特一族拥有可以在恶劣环境中抵挡严寒的羽翼。”话锋一转，力巴尔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年人，“倒是你，不应该去保护你的公主殿下吗？

　　海利亚少年苦恼地低下头，抿着嘴唇，指尖冻得通红，缓缓地比划。

　　［她并不需要我，她只是让我留在这里。］手指的动作停顿，小幅度地震颤了一下，才继续说，［我过去的话她会生气。］

　　“难道她打算让你一直待在这里，就凭你这副身体？”力巴尔扫视了他一圈，“嘛，如果你想在这里待着也无所谓，只要不妨碍我就好。”

　　说完力巴尔就回到飞行训练场的小屋内，将蘑菇和兽肉扔进锅里炖煮，随后又在一些杂物内翻找起之前用来调料的暖暖草果。力巴尔看着手中的暖暖草果，又想到海利亚皇女离开时的神情，叹了口气将果实放进了锅里。蘑菇与兽肉炖煮的软烂，浓厚的汤汁凝聚了食材的鲜香，搭配了暖暖草果的香气让人食欲大开。力巴尔用汤匙搅拌锅中的食物，浓烈的香气在空中飘散开来。

　　“你！”

　　听到声音的林克转过头，力巴尔站在平台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以你的能力，上到这个平台上应该不是问题吧？”

　　林克疑惑地看着他，但依然点了点头。显然对方并不打算多解释些什么，指了指一旁的梯子又回到小屋。林克对着冻僵的手指哈了口气，五指攥紧又打开，才沿着梯子攀上平台，向屋内走去。力巴尔搅动煮锅，盛了一碗食物递给他。林克踌躇了一会儿才接过碗，疑惑地盯着力巴尔看。

　　“你那幅表情是怎么回事？倒也不用太感谢我，这里毕竟是利特村的领地，如果你在这里晕倒的话，麻烦的可是我。”

　　林克冲他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小口抿着碗中的汤汁。温暖又带着些许刺激的味道在口中炸裂开，兽肉充分吸收了菌类的美味，中和了暖暖草果辛辣的刺激。暖暖草果的功效开始发挥作用，温暖了他在寒风中被冻得冰冷的身体。不多时，一碗下肚，林克满足地发出轻哼，抬头才发现力巴尔一直以一种揶揄的表情看着他。

　　“如何？”

　　［很美味。］林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可以再来一些吗？］

　　力巴尔坐直了身体，带着骄傲的口吻说：“当然，这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只有你们脆弱可怜的海利亚人才需要这样的东西。”

　　林克手动为自己又添了一碗。

　　“不过——”

　　力巴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他抬起头看向对方。

　　“那位公主把你留下来的原因，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林克的表情有些松动。

　　［你知道？］

　　“她是想让你留下来劝说我吧？既然是因为我导致的这件事情，那么我就得负起责任来，如果你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对你我都没有任何好处。”锐利的鹰眼紧紧盯着林克，“回去告诉她吧，就说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给她答复。”

　　在被选为英杰之后，海利亚的皇女经常造访这片土地。热衷于神兽的皇女经常将她的近卫骑士抛之脑后，而暂时失去工作的骑士就去麻烦他的这位同僚。托公主的福，至少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此期间有了不小的增进。

　　“有件事我一直比较在意——”力巴尔拉起弓弦，瞄准远处的标靶，松手时利箭割开空气，撞击岩壁发出巨大的响动。做完这些的利特战士转身走向正在和煮锅较劲的海利亚青年，“你们海利亚人并不耐受寒冷是没错的吧？”

　　闻言林克停止了对煮锅的摧残，抬头看着力巴尔，表情有些不解。

　　“你这家伙难道就不怕冷吗？”

　　［怕啊。］林克理所当然地答道，［但是我有自己的责任，我不能让这些成为阻挡我的因素。我是所有人的榜样，我必须做到最好。］

　　宝石色的鹰眼紧紧盯着他：“是谁这么说的？”

　　［所有人。］

　　“哼。”力巴尔从鼻腔内挤出一声轻哼，“愚蠢至极，你的那位公主也是，居然默许你如此荒唐的行为。难道他们想让持有驱魔之剑的剑士在打败盖侬之前就先冻死在海布拉山脉吗？”

　　［这并不是他们的错。］林克急切地反驳道。

　　力巴尔挑眉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林克手指不安的绞在一起，眉头轻皱。

　　［这不是他们的错，我必须无所不能，我是被驱魔之剑选中的剑士。］

　　林克的手指垂下，对他挤出一个微笑。不过说是微笑，但看起来更像是哭。

　　“就因为那把该死的剑？”

　　林克在他说这句话时微微缩瑟了一下，力巴尔对此感到气愤，像是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糊在他的心口上，“你难道想让那把剑来决定你的命运？你们海利亚人还真是崇高，就那么乐于接受什么所谓的命运？”

　　林克不再表达了，他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依偎在煮锅旁，好像这样就可以逃过力巴尔的质问。接着他听到走动的声响，越来越近，有什么东西被搭在了他的肩上。他转过头看去，原本属于力巴尔的围巾此刻正安静的待在他的身上。面对林克惊奇和疑惑的神情，力巴尔轻咳了一声。

　　“作为榜样的压力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轻轻叹了口气，“但你这家伙是不是努力过头了？下次再来的时候还是多穿一些衣物吧。”

　　再次见面时林克依然与往常一样，屹立在海利亚皇女的身侧，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力巴尔看着这样的林克，皱起眉头，不禁怀念起与他相处时那个怕冷的海利亚男孩。

　　皇女与他简短的交谈之后，便径直向梅德的方向走去，她的骑士跟在他的身后。

　　“请等一下。”

　　闻言林克与皇女一同回过头看他，而他的目光与拥有金色头发的海利亚骑士相交。

　　“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皇女忠诚的骑士望向他的主人，对方轻轻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后便独自前往梅德，骑士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尽头才收回。

　　力巴尔领着对方来到自己的房间内，从摆放东西的书桌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紧张的将它递给了林克。而林克只是在打开盒子之后露出些许震惊的表情，里面躺着枚嵌着红宝石金丝勾边的羽毛饰品。林克看了看盒子里深蓝色的羽毛，又看了看力巴尔，打着手势问他。

　　［这是你的羽毛？］

　　林克并不知道，不，他不会知道这其中的含义。互送羽毛是利特族传统，也只有利特族与长期生活在附近的海利亚人才明白。想清楚这点之后，力巴尔定了定心神，将那点可怜的紧张统统赶出了脑海。

　　“这是给你的礼物，上面的红宝石有御寒效果。”力巴尔轻轻把饰品拿在手里，“你不想试试看吗？”

　　海利亚男孩含蓄地笑笑，手指轻柔地打着手势。

　　［可以拜托你吗？］

　　“乐意效劳。”

　　力巴尔散开男孩束起的头发，金色的瀑布散开倾泄在男孩的肩头。他的羽指轻轻摩挲男孩的发丝，海利亚人的头发带着与利特羽毛截然不同的手感，他的手穿梭其中，却也格外喜欢这种奇妙的手感。他将男孩的头发梳开，又找来剩余的绑带，将男孩的头发巧妙的编成结，垂落在两侧。最后才拿起搁置已久的羽饰，轻柔地别在耳侧，确保不会被其他发丝遮挡后，力巴尔才满意地点点头。

　　林克抬手触碰那枚羽毛，手指轻轻比划着。

　　［合适吗？］

　　“你真的应该看看我的杰作。”力巴尔骄傲地微微抬头，将海利亚男孩带到一面镜子面前，满意的欣赏男孩露出惊奇的表情。

　　［它很合适。］手指的动作是慌乱的，［我是说，我很喜欢，谢谢。］

　　“你可以怕冷。”力巴尔突兀地说。似乎是怕男孩没听见，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可以怕冷。”

　　男孩的鼻尖冻得通红，瞪着一双水蓝色的眼睛看他，含着些许水雾。他突然不合时宜的想到晨间森林里在迷雾中跳跃的小鹿，雾气弥散在他的周围让他看不清，最后小鹿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你并非无所不能。”力巴尔的声音轻轻擦过海利亚骑士的耳畔，“至少在我这里不需要你无所不能，你可以有弱点。你可以不去想那把该死的剑，和那所谓的无聊的命运。你内心一直有一个孩子哭着诉说寒冷不是吗？”

　　力巴尔轻轻叹了口气，林克觉得他的耳朵有些湿。

　　“在考虑别人之前，也听听自己的声音吧。”

　　再然后，突如其来的灾厄重创了这片土地，而他也已沉睡百年再次醒来。昔日的朋友早已葬身于百年前的战争，也一同夺去了他百年前的记忆。只剩下身体上无数的伤痕诉说着那场战斗，这副已经坏过一次的身体究竟承受了怎样的伤痛。

　　​百年的时间让海拉鲁大陆残破的不成样子，他也一样。每当路过的行人与他搭话时都会忍不住提起那场重创这片土地的浩劫，以及献身在那场浩劫中的英雄们。

　　​林克在他们谈起百年前的勇者时就像在听一个故事。人们告诉他有一位被传说中的驱魔之剑选中的勇者，勇者的使命便是协助拥有神圣血脉的公主击败灾厄，为此他们甚至找到了四台巨大的古代遗物，以及他们的驾驶者——来自不同地域不同种族的四位英杰。然后又忍不住唏嘘，几位英杰全部死于百年前的灾难。

　　无一幸免。

　　有些人死了，可是又好像活着。

　　他们依然活在这片大路上行走人民的记忆中。

　　他曾经的确是死了，可他又活了。

　　林克又想起他看到的曾经的回忆，回忆中的自己沉默不语，面无表情。若不是因为那是曾经的他自己，他或许会认为那是一个会动的人偶。为被降下的使命挥剑，为他人的言语而挥剑，为需要剑的人而挥剑。

　　​他一直是一把因他人而出鞘的剑。

　　​然后林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没有那把剑，最终他连那把剑也失去了。可认识他的所有人却一直催促着他前进，催促着他去拿回那把剑，催促着他去做一百年前本应完成而现在却一无所知的事情。他被迫面临强大的敌人，他的身体上会添上更多可以夺走他性命的伤痕。他只是被催促着去做，只是一遍遍机械性的去做，他会受伤，他会疼痛，他还会死。但这都不重要，这是一百年前他的使命，他只是接过命运的接力棒，然后将这些再次扛到他的肩膀上。

　　于是他又开始忍不住叹息，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向陌路的人，向他阔别百年的老人，向被强行从他记忆中抹去的友人，迎着他们希望的、激动的、悲哀的、不解的目光，在内心哀叹过后，再出喉咙里挤出一声声破碎的对不起。那样的道歉就像坏掉的苹果粘液，粘稠的腐烂胶质散发出的气味提醒他那个苹果已经不是原来的苹果了。

　　老人哀痛的眼神提醒着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林克。

　　他还会顶着来着友人缠蜷的，热情的，鼓励的以及怀念的目光，颤抖着双唇，磕磕绊绊地说对不起。

　　​他觉得他活着，又好像已经死了。

　　于是他又开始觉得冷了。

　　林克搓着自己的指尖，即使对着他们哈气也并没有多少好转，寒风也早已吹起他的碎发，脸颊和耳尖都因为染上寒气而变得通红。

　　​林克站在海布拉的山顶看向利特村的方向，曾经的四英杰之一，连同他的神兽伫立在那里，时刻警惕着灾厄的方向。

　　死去的人要驻留在原地，而活着的人——

　　​林克喘息着迈开沉重的步伐，冰冷的身体让他使不上太大力，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拖拽的足迹。

　　​——还要继续前进。

　　最后的最后，重创这片土地的灾厄被再度封印，拥有神圣血脉的公主与被驱魔之剑选中的剑士的歌谣会再度传唱，连同着四头神秘的神兽与他们的操纵者，久久的回荡在海拉鲁的大地上。

　　而因灾厄被侵蚀的灵魂也再度回到这片土地，找回了大半记忆的勇者决定去利特村和某利特英杰环游世界。海利亚的皇女——现在应该称之为王女了的——塞尔达笑着说你想得美。

　　海拉鲁虽不再需要勇者，但重建海拉鲁的工作也仍需要他这个前任勇者尽份力。前任勇者唉声叹气的给王女当着苦力，被吵烦的塞尔达气恼地表达不满：“林克，我可不记得百年以前你有这么吵闹。”

　　林克冲这位年轻的王女眨眨眼睛，调皮的说：［那不一样，我现在不再是勇者了。］

　　“好吧林克，你说的没错。”塞尔达叹了口气，“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力巴尔？也不知道他恢复得如何了，见到他的话代我向他问好。”

　　林克点点头，笑着打手势。

　　［我会的。］

　　但是林克并没有在利特村找到力巴尔，他是在飞行训练场的小屋内发现的某只大鸟。在林克正打算悄悄地凑过去时，对方回头正撞见他一副猫猫祟祟的模样，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你来这里做什么？”对方狐疑地看着他，语气听上去不太友善。

　　［来见你。］林克诚恳地回答。

　　“哦，我还以为某位勇者大人忘记了他的同僚，发誓再也不踏进利特村半步呢。”

　　这话听起来酸酸的，林克在心里偷偷地笑，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没有，只是修建王城的工作需要人手，所以塞尔达将我留了下来帮忙。］

　　对方仔细地打量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林克只能在心里默默说了声对不起了塞尔达。

　　力巴尔不再为难他，仔细盯着他身上的衣物看。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林克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而对方并没有做出解释的打算，起身向屋外走去。

　　“还不走吗？还是说你打算在这里过夜？”

　　林克这才反应过来，他到达利特村时已经是傍晚，除去来训练场赶路的时间，现在天边已经擦上了红粉，太阳已经准备下山了。

　　晚饭由林克来做，力巴尔负责打下手，两个人吃了还算不错的一餐，然后林克就借由在力巴尔的家里理所应当的借宿。力巴尔拿他好办法，只好同意林克的不平等条款。

　　在等待入睡的间隙林克抬手抚摸力巴尔的绒毛，手掌压上绒毛就四散倒下一片，手指划过又蓬松立起。就像温暖阳光下风吹麦田，涌起的阵阵麦浪，此起彼伏。

　　他敢说百年前的林克绝对没有这种待遇。

　　细腻羽绒的触感使人着迷，林克享受着这一刻的惬意，可寒风吹过他衣物并不多的身体时，不免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力巴尔抬起困倦的眼睛，小声地问林克怎么了。林克抬手的动作小小的，轻柔地比划道：［没什么，就只是，有点冷。］

　　力巴尔轻哼着翻了个身，抬起一侧翅膀将林克裹进自己怀里。海利亚人细致的皮肤紧紧贴合着利特族柔软的绒毛，林克从未想过有一天真的能陷进这样柔软的海洋里。

　　“还冷吗？”力巴尔的声音在林克的头顶响起。

　　林克将自己埋在温暖的羽绒里。

　　“已经不会觉得冷了。”

　　end.

Melting snow：融雪

林克内心的雪融化了，已经不会再冷了。